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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觀紅樓(綜論卷)  中国●文学

歐麗娟
臺大出版中心(2015-1)
130元 / 498页
9789863500483
标签: 红楼梦  欧丽娟  台湾  红学  文学研究  中国文学 

歐麗娟教授在臺大MOOCS開設的「紅樓夢」,
榮登 Coursera華人最受歡迎課程的前四名。
本書匯集歐麗娟老師十餘年紅學研究菁華,內容比線上課程更豐富,
不僅沒上過課的讀者該讀,上過課的同學更應一讀。
「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紅樓夢》為中國偉大的古典小說,經數百年的流傳,衍生出無數精彩的話題與討論,讀者與作品之間的對話始終未曾停歇,對於這部經典的研讀與探究,甚至獨立成為一門學問――「紅學」。
魯迅曾說,經學家在《紅樓夢》裡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紅樓夢。每個《紅樓夢》的讀者都有自己心目中的賈寶玉和林黛玉。臺大中文系歐麗娟教授窮盡十餘年心血寫成本書,讀出那些隱藏在《紅樓夢》文字之間與文字之外的聲音,讀出《紅樓夢》的真滋味。
歐麗娟教授在本書提醒我們,人們往往以既有的成見理解他們所看見的事物,如同黑格爾所言,「人們總是很容易把我們所熟悉的東西加到古人身上去,改變了古人。」今日閱讀《紅樓夢》,也不能以今人的眼光讀之,而必須放在過去的時空脈絡下理解。既然《紅樓夢》是一部描寫滿清貴族世家的小說,因此理解《紅樓夢》,必須先理解滿清貴族世家及其思想、信仰、價值觀、心理感受;讀者必須回到傳統之中,才能理解這部在傳統中誕生的經典。
《紅樓夢》是一闋宏大的悲劇交響曲,所有的美好人事物都註定是要幻滅的,樂園的命運就是崩壞。這部作品的本質是對繁華往事的眷戀與追悼,以及對於失落的悲慟與自我譴責,它的主旋律也就是對青春生命、塵世人生的輓歌,以及貴族世家之輓歌。世家大族在小說中由盛轉衰,賈寶玉由眷戀人間而遠離紅塵,但歐麗娟老師指出,寶玉的出家不是受到打擊後的灰心絕望,不是對於現實世界的逃避與抗議,而是大徹大悟,是抵達圓善之後的超離與了結。於是悲劇也就不僅只是悲劇,而能化為飽含滄桑之後的豁達與慈悲,再回首往事,還可以綻放出一朵含淚的微笑。
本書「綜論卷」作為歐麗娟老師《大觀紅樓》系列的第一部,帶有總論的性質,全書從作品主旨、版本研究、神話主題、愛情觀、才子佳人模式、度脫模式等各個不同層面析論《紅樓夢》;不僅只是對文本的解讀、對作品的賞析,還有更多對人生、對有情世界的感悟,是品讀《紅樓夢》經典的極佳良伴
歐麗娟
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博士,現任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多年來致力於唐代詩歌、《紅樓夢》之研究,成果豐碩。著有《唐詩選注》、《杜詩意象論》、《唐詩的樂園意識》、《詩論紅樓夢》、《李商隱詩歌》、《紅樓夢人物立體論》、《唐代詩歌與性別研究──以杜甫為中心》等書,並編著《大唐詩魁──李商隱詩選》、合編《歷代詩選注》。
緒言(摘錄)
唯個人深深感到,在如此之異彩紛呈的多樣研究角度與豐富的研究成果中,似乎仍然缺乏一種比較切近於作者與作品之特殊階級的視野。因為各種因素的影響,使讀者容易把文學「扁平化」地思考,以為無論時空的差異,「人」都具有相同的本質,所追求的生命意義與價值也大致相通,而忽略了其實連「人的本質」都是後天建構出來的,因此與他的成長背景息息相關,也會隨著不同的時代文化與家庭環境而改變。這種扁平化的思考,使我們誤以為人都是追求平等的,都是以個人的自我實踐為終極意義,因此,在探討作者與小說的階級屬性時,即使涉及曹雪芹的內務府世家背景,或賈府的滿洲旗人文化或貴宦生活,但對這等富貴階級的認識仍是停留在概念的層次,以致對於「富」往往以奢靡看待之,或豔羨、或抨擊,卻不免有所隔閡;對於所謂的「貴」也籠統地以權勢為說,有關「貴」的精神性更不甚了了,從而對成長於其中的人物會有何種思想、信仰、價值觀、心理感受,就幾乎是置之不論了。
然而,既然《紅樓夢》是一部滿清貴族世家的小說,貴族世家的思想、信仰、價值觀、心理感受,豈非是其中所有情節的基礎嗎?身為讀者的我們,是否因為歷史的、人性的種種因素,而嚴重地忽視了這一點,以致所熱愛、所爭辯的,其實是自己想像的《紅樓夢》?固然極端地說,所有的閱讀研究都是「誤讀」,作品的意義也是被創造出來的,《紅樓夢》的豐富性也是在這樣的過程中逐漸累積;但既然一部作品就像一個人一樣,是一個有機的生命體,那麼,要了解這部作品是否也應該像了解一個人般,必須回到他的生命史來掌握?而一個生命,尤其是心靈特別複雜奧妙的人類,在孕育、成長形成個體的過程中,必然受到基因、家庭的直接影響,並與他所在的社會環境、歷史文化息息相關,是「個案」而不僅是「通例」,有著我們所不知道的特殊性與複雜性。於是,認識「滿清貴族世家」以及他們的思想、信仰、價值觀、心理感受,豈非是理解《紅樓夢》的必要前提?透過「(滿清)貴族世家」的角度,在探索寄寓其中的是非判斷與價值理念時,也才不會因為我們自己的標準或需要而曲解誤判。
也就是在這樣的認知之下,我感到也許有另外開拓紅學視角的必要,《大觀紅樓》系列即是為此而生。簡單地說,一般而言,《紅樓夢》的多數讀者都同意、甚至堅持曹雪芹是反傳統、反封建、反禮教的,情、禮(理)是對立的,小說所寫的就是情、禮(理)的對立所造成的個人悲劇,為此而對諸兒女發抒不平與同情。本系列則持相反意見,認為曹雪芹和《紅樓夢》都是站在傳統的、封建的時代脈絡裡,去面對和思考他們所遇到的問題,而對於人與人之間,包括親子、婚戀、朋友的各種關係,也都是主張「情、禮(理)合一」為最高境界。小說中固然出現了各種不盡如人意的缺憾,但缺憾作為存在的必然,本來就是每一個個人、家庭、社會都無法免除的面向,如同第七十六回中透過一段對話所表示的,湘雲笑道:「貧窮之家自為富貴之家事事趁心,告訴他說竟不能遂心,他們不肯信的;必得親歷其境,他方知覺了。就如咱們兩個,雖父母不在,然卻也忝在富貴之鄉,只你我竟有許多不遂心的事。」黛玉笑道:「不但你我不能趁心,就連老太太、太太以至寶玉、探丫頭等人,無論事大事小,有理無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恰似托爾斯泰(Lev N. Tolstoy, 1828-1910)在《安娜.卡列尼娜》這本小說一開始所說的: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可惜世上的幸福家庭何其稀有,描寫幸福家庭的作品也明顯少得多,海明威(Ernest M. Hemingway, 1899-1961)甚至說:「如果你有一個不幸的童年,那麼恭喜你,你會成為一位偉大的小說家。」
可見就「不幸的家庭」而言,小說和小說家之間似乎有著不必然、卻常見的關聯。從本質來說,《紅樓夢》所寫的並不是幸福的家庭,也和每一個家庭一樣都有其幸與不幸,只是因為賈府這個家庭是非常罕見的貴族世家,時時、處處都牽動到「封建禮教」,因此與別的家庭所遇到的幸與不幸並不相同,而當它觸及到貴族世家的不幸時,其實是談不上反封建禮教的。基於這個前提,我們回到傳統中去理解這部在傳統中誕生的作品,並且重新由文本出發,探測到無論是作者曹雪芹或作品《紅樓夢》,「滿清貴族世家」的習俗、思想、信仰、價值觀、心理感受,都是最根本的核心,「封建禮教」則是這一切的先天規定,小說中的人物、事件,都是根植於這樣的意識形態而展開。本書是《大觀紅樓》系列的第一卷,之後將會透過眾多的文本舉證說明,呈現出這一重要特點,使之更為清楚而全面。
其中,「綜論卷」作為《大觀紅樓》系列的第一部,帶有總論的性質,對關於《紅樓夢》常見的閱讀現象與理解方式的省思也最集中。考量《紅樓夢》閱讀史上最主要的幾個面向,書中各個章節的安排,希望能以主題性的、全局性的角度一一分擘。
第一章〈總論:經典的閱讀與詮釋原則〉是對於理解、研究經典時,閱讀活動的本質的思考,包括其中的歷史限制與心理盲點。而這確實是引導乃至誤導我們的理解方向的重要因素,可是卻因為這些引導力量是潛意識的、不自知的,因此是最難以察覺而跳脫出來的。因此,本章中,我們期待讀者也必須自我要求、訓練有素,在享受讀小說的樂趣之際,也應該勤下苦功,避免受到「直覺反應的常識性意見」、「忽略細節」、「時代價值觀」等等人性弱點的左右。如此一來,所熱愛的就不會只是投射出來的《紅樓夢》,更不會在莫名的堅持中產生沒有意義的爭辯;而在理性的認識下,才會有知識的進展。第二章到第四章,則是從外緣的範疇來把握「滿清貴族世家」的種種特性,包含:家庭背景、社會環境、歷史文化等,以及由此所產生的思想、信仰、價值觀、心理感受,以便於建構出理解《紅樓夢》的認知框架。
第二章〈滿清貴族世家的回眸與定格〉,雖不能免俗地要從作者的範疇切入,但其重點並不是傳記的考察,而是對「滿清貴族世家的階級特性」的貼近。由此,在矯正一般對「內務府包衣」的錯誤認知後,可以重新認識到,「內三旗」出身的曹雪芹是沒落貴族的落魄王孫,他的才性內涵與此是分不開的;而《紅樓夢》其實是滿清貴族世家的階級反映,那不只是泛泛的「富貴」而已,而是非常具體細膩的寫實再現,包括:世襲爵位、經濟財務、詩書禮法、生活運作等等,都有著歷史的客觀依據,而這也正是影響到人物的思想、信仰、價值觀、心理感受的直接因素。小說是在這個特定的基礎上所進行的藝術虛構,卻不能脫離這個階級背景來塑造人物情節,因此認清《紅樓夢》是對滿清貴族世家的回眸與定格,實為至關緊要,而這一階級特性將會貫穿於以下的所有章節主題中。
由此,我們將可以了解到,《紅樓夢》其實是一部追憶文學,本質上是對繁華往事的眷戀,以及對失落的悲慟與自我譴責,第三章〈作品的主旨:追憶與懺悔〉便是透過文本中作者所介入的種種自我表白,來說明這些意涵。「追憶」同時也就是「追悼」,而曹雪芹與《紅樓夢》所哀吟的,除了一般人都深刻感受到的青春生命之輓歌、塵世人生之輓歌外,還包括了貴族家庭之輓歌,這更是專屬於曹雪芹與《紅樓夢》的大失落與大悲慟。事實上,青春短暫、塵世如幻是一種文學中普遍的、常見的感慨,但貴族家庭之敗滅是極少數的王孫子弟才會有的切身之痛,甚至可以說,《紅樓夢》中青春短暫、塵世如幻的感慨又與家族的敗落密不可分,也因此小說中對於無法挽救家業的自我懺悔、自我咎責才會如此之深重難遣,這才是《紅樓夢》最與眾不同的地方。
而對於此等貴族世家的階級自豪以及失落之痛最能體知的脂硯齋,透過他的評點批語也不斷證成這一點,第四章〈評閱的小眾世界:版本與批點〉便是從作者親友的角度,透過與《紅樓夢》關係密切的脂硯齋,看同一背景出身的人是如何理解《紅樓夢》的,而這種理解又與一般讀者有著多大的不同。脂硯齋及其評點的最大價值,包括:傳記上補充了個人經歷的提點、文本上則提供了八十回之後的線索與藝術手法的揭示,但最重要的是反映出與曹雪芹近似的生活背景與意識形態,而這一點卻向來受到嚴重的忽略。然若採用貴族世家的眼光,將會發現脂硯齋指點了正確理解《紅樓夢》的寶貴視角,而且與前面兩章所談的完全一致,可以互相補充加強。
從第五章開始,我們進入《紅樓夢》的文本中,對小說的幾個重要主題加以說明:由於「神話」是小說第一回開宗明義的設定,也是作者對包括人物、情節在內的許多基本內容所給予的象徵性的解釋,可以說是攸關全局,因此第五章〈神話的操演與破譯〉就從這裡著墨,包括:與賈寶玉有關的「女媧補天」神話,以及專為林黛玉打造的「絳珠仙草」神話。就「女媧補天」神話而言,「女媧」是母神崇拜心理的展現,後續拙著將有專章詳述,此處便不再贅言;此外,我們則有幾個不同於一般的新看法,也就是補天被棄的畸零石,其實就是「玉石」,在古代的玉石文化中,本即是貴族血統的隱喻,因此才能降生於詩禮簪纓之族;其次,女媧之所以必須出面補天,正是因為面臨「末世」,而無力補天、回天無望就構成了畸零棄石,也就是賈寶玉的自懺所在。
由於無力補天、回天無望的這種設定,《紅樓夢》自始至終都充盈著濃厚的命定色彩與強烈的悲劇預告,作者也煞費苦心地運用各種手法加以暗示,可以說是遍布全書,因此有必要作一整體的系統說明。第六章〈作者的塔羅牌:「讖」的製作與運用〉,即是將讖謠、詩讖、戲讖、物讖這四種預言方式逐一呈現,從其中的兼容並蓄可以看出小說家的深厚素養,而若干的推陳出新則可以見到小說家的青出於藍。這些手法像指標一樣地達到預言的目標,強化了情節內容的悲劇氛圍;同時也呈現出精心結撰的巧思,增加小說創作的藝術能量,令人嘆為觀止。
在這四種預言方式中,「物讖」其實已經傳達出曹雪芹對男女婚戀的真正看法。可是由於最令人低迴不已的,是以寶、黛之戀為主的各種愛情故事,於是許多人將這些愛情表現與傳統中、特別是明末清初開始盛行的才子佳人小說相類比,以為《紅樓夢》深受才子佳人小說的影響,以追求婚戀自主為最高價值,也以為小說中的愛情悲劇是來自封建禮教的扼殺。但基於貴族世家的階級特點而言,實際情況並非如此,第七章〈《紅樓夢》與才子佳人模式〉就是要從文本的所有證據,結合這等簪纓大族的思想、信仰、價值觀、心理感受,重新看待《紅樓夢》之所以批判「才子佳人模式」的真正原因,並且指出《紅樓夢》中的愛情關係本質上也與才子佳人類型大不相同,不應籠統地一概而論。
既然《紅樓夢》中的愛情本質上與才子佳人類型大不相同,於是,這裡就很有必要對《紅樓夢》的愛情觀仔細地探究。於第八章〈《紅樓夢》的愛情觀:人格與意志的展現〉中,可以看到曹雪芹是如何在合情、合理、合法的情況下,為寶玉與黛玉兩人創造出日常的、寫實的、平凡卻堅韌的愛情,而這其實才切合愛情的本質,也就是人格與意志的展現,因此超越了一般人所眩目陶醉的強度與速度,而在長度、深度上延展出持久而深刻的情感。說來弔詭的是,這既是在合乎封建禮教的規範之下所創造出來的,因此表現出「情禮(理)合一」的形態;但同時又是超越時代的,因為在講究男女之防的世家大族中,缺乏日夜相處的必要條件,如小說中紫鵑所說的:「別的都容易,最難得的是從小兒一處長大,脾氣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第五十七回)因此這種知己式的愛情實屬罕見。既合乎時代又超越時代,這就是小說家最了不起的地方。
由於《紅樓夢》是一闋宏大的悲劇交響曲,所有的美好人事物都註定是要幻滅的,寶、黛之間的知己式愛情正是其中的一曲哀歌;復在青春生命之輓歌、塵世人生之輓歌、貴族家庭之輓歌的齊奏共鳴之下,終究面臨「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賈寶玉也就大徹大悟,隨著家族的幻滅同時走上了捨離人世的出家之路。第九章〈度脫模式:賈寶玉的啟蒙歷程〉,是以賈寶玉為聚焦的主軸,回顧他在賈府這個貴族世家中的成長歷程,呈現出由兒童式的自我中心到人我合一的逐漸成熟,從而了解到「真理」並不是只有一種,「真情」也不是只有一種方式,群體與自我之間並不是互相對立甚至對抗的,而是可以互相輔助、彼此成就的,在符合家族的期待時也同樣可以保全自己,曹雪芹稱之為「兩盡其道」的「痴理」。從這個角度而言,寶玉的出家就不是受到打數擊之後的灰心絕望,而是擴大理解後突破局限的宏大視域;不是對社會的逃避與抗議,而是圓善之後的超離與了結,可以說是成長步驟中最終「靈」的成熟。
於是,悲劇就不僅只是悲劇,而煥發著飽含滄桑之後的豁達與慈悲,再回首前塵往事時,可以綻放出一朵含淚的微笑。猶如弘一大師圓寂前所寫的「悲欣交集」,第一百二十回卷終寫寶玉由一僧一道伴隨,在雪地上遙遙向賈政拜別時,臉上的表情也是「似喜似悲」,讀者沉浸於《紅樓夢》故事而掩卷醒來之際,那一種滿足與惆悵的怔忡心境,亦莫非如是。
第三章 作品的主旨:追憶與懺悔(摘錄)
從讀者的接受心理而言,對《紅樓夢》是人人各取所需而各有所見,如明齋主人(諸聯)所云:
《石頭記》一書,膾炙人口,而閱者各有所得:或愛其繁華富麗,或愛其纏緜悲惻,或愛其描寫口吻一一逼肖,或愛其隨時隨地各有景象,或謂其一肚牢騷,或謂其盛衰循環提矇覺聵,或謂因色悟空回頭見道,或謂章法句法本諸盲左腐遷。亦見淺見深,隨人所近耳。
更如魯迅所說道:「《紅樓夢》是中國許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這名目的書,誰是作者和續者姑且勿論,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套用西方所謂「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的經典現象,在中華文化圈中同樣也產生了「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紅樓夢》」的繽紛情景。
但值得思考的是,固然在「作者已死」的思維下,「讀者接受反應理論」使這些主張具有特定的時代意義,從歷史的長遠時間來說,可以形成「接受史」的重要一環,表現出不同時代的不同視野。不過,「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紅樓夢》」只能說明人心不同,所見自然有別,並不等於這一千個讀者的所見都是等價的;並且,當「讀者接受反應」一旦失去了當代的時空條件與文化語境,他們所提出的解釋也就容易顯出「過度移情」或「過度詮釋」,而失去對《紅樓夢》本身的參考意義。且容我們再次引述蘇聯學者科恩(Igor S. Kon, 1928-2011)所說的那段話:
一知半解者讀古代希臘悲劇,天真地以為古代希臘人的思想感受方式和我們完全一樣,……可是專家們知道,這樣做是不行的,古人回答的不是我們的問題,而是自己的問題。專家通過精密分析原文、詞源學和語義學來尋找理解這些問題的鑰匙。這確實很重要。
就此而言,在探究《紅樓夢》的創作宗旨是什麼時,也應該要充分意識到,它所「回答的不是我們的問題,而是自己的問題」。若要了解它所要回答的自己的問題,就不能只從我們的角度來看,因為在缺乏歷史意識的扁平化思考之下,往往如同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1770-1831)所說:
人們總是很容易把我們所熟悉的東西加到古人身上去,改變了古人。(《哲學史演講錄》)
再加上《紅樓夢》作者的家世遭遇太過特殊,其筆下世界的社會階級也極其罕見,可以說是歷代小說的絕無僅有,此所以對於曹雪芹個人與曹家的歷史傳記所衍生的「作者、版本、評點、續書」等專門學問,早已在胡適、周汝昌等眾多學者的努力下蔚為一門學科,被接受為《紅樓夢》的一種重要視角,甚至足以形成狹義的「紅學」。因而讀者所應該自我建設的先決前提,乃是不以一般人、尤其是現代人的常識和價值觀去理解評斷,而是向心式地進入那一個特殊世界去體會領悟,這一點實為至關緊要,「作者、版本、評點」所形成的紅學知識,對於正確把握《紅樓夢》的宗旨,誠然是不可或缺的參考架構。
然則,此一成果雖然貢獻卓著,畢竟仍只停留在「人事」的層面,屬於創作素材的個別追蹤;但可能更為重要的,是這些「人事」所內蘊的精神風貌與內心想像,尤其是那深受生長環境、出身背景所影響的慣習(habitus)與意識形態(ideology),這才是用來判斷《紅樓夢》之創作宗旨的主要依據。「慣習」已於前一章有所說明,至於「意識形態」,指的是某一時代或某一具體歷史狀況的社會集團中所通行的一套思想,作為社會活動或政治活動的基礎或指導的一切思想體系,一般是指維持多種政治、社會及階級的利益,或與它們有關的知識;換言之,意識形態是特定的一組概念或一個概念體系,在用法上可以指稱某個歷史時期的社會思潮,反映一定階級或特定社會集團的利益和要求的系統思想、觀念的總體,或是政治制度、經濟和社會形態的思想體系,簡而言之是一種認知體系、一種世界觀。
從意識形態的角度而言,在脂硯齋反映了階級自豪的批語中最是清楚顯現。可惜的是,對於成長於貴族世家所產生的、等於本能的「慣習」與「意識形態」的探討,在現代追求平等自由、反對封建階級的時代氛圍中卻是完全不受考慮的,因而對這一部分的思考與把握也是最具難度的,這是我們在理解曹雪芹與《紅樓夢》時,最必須自覺並加強認知的部分。……
至於對整部小說所主力著墨的富貴敘事,雖然因為敗落的宿命而時時竄入若干陰影,然而,作者對富貴的態度,卻不是今天出於現代平等意識所以為的嘲諷和批判,而其實是渴慕與眷戀,以及失去之後的追悼與哀輓。
首先,就作者方面而言,敦敏、敦誠兄弟對曹雪芹所描寫的「秦淮舊夢人猶在,燕市悲歌酒易醺」、「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風月憶繁華」、「揚州舊夢久已覺」,可知其「燕市哭歌」的放曠悲楚是與「秦淮舊夢」、「秦淮繁華」之失落密不可分的,因此在夢覺之後感慨繫之。從而,《紅樓夢》本身在開宗明義的第一回,也透過開卷的「作者自云」,坦承道:
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
應該注意到,以「一番夢幻」比喻往事者,所夢的內容都是欲望的滿足,故總是美夢而非惡夢,並在醒覺後為其消逝而生「幻滅」之感,如《紅樓夢》的「夢」、賈寶玉的「沉酣一夢」,曹雪芹個人的「秦淮舊夢」、「秦淮風月憶繁華」、「揚州舊夢久已覺」的「夢∕憶」,唐傳奇中「黃粱一夢」、「南柯一夢」的「夢」,以及《陶庵夢憶》、《西湖夢尋》的「夢∕憶」,說的都是無限美夢,未有自噩夢醒來卻以「幻」感慨唏噓者。臺靜農先生為《陶庵夢憶》所作的序說得好:
一場熱鬧的夢,醒過來時,總想將虛幻變為實有。於是而有「夢憶」之作。也許明朝不亡,他不會為珍惜眼前生活而著筆;即使著筆,也許不免鋪張豪華,點綴承平,而不會有「夢憶」中的種種境界。至於「夢憶」文章的高處,是無從說出的,如看雪箇和瞎尊者的畫,總覺水墨滃鬱中,有一種悲涼的意味,卻又捉摸不著。
曹雪芹的「紅樓」之夢也是如此,第十六回回前總批說道:「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惜(昔)感今。」所感之「今」,固當是眼前「燕市悲歌酒易醺」、「燕市哭歌悲遇合」的當下不堪;而所憶之「昔」,自不只是省親南巡之事而已,而是貴族世家中的一切生活。則其所經歷的一番夢幻,便是「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之時,飫甘饜肥之日」,包括此一富貴場中所涵納的溫柔鄉,故第五回的脂批便說:「作者自云所歷,不過紅樓一夢耳。」接著才是對自己辜負家族使命的罪懺表白。因「夢覺」而「憶」,所以為追憶的輓歌。
其次,更應特別注意的是,全書開宗明義的石頭神話,既是對賈寶玉之性格所作的後設說明,給予一種類似先天規定的解釋,因而當神話敘事發展到「畸零被棄」的局面後,接下來還有進一步的情節,同樣都是構成賈寶玉之人格特質的重要成分,也不應選擇性地加以忽略。亦即當第一回石頭靜極思動,欲往人世經歷一遭時,其所動心發想並苦求於一僧一道而明確指定的,即是「富貴場、溫柔鄉」的受享意識:
一僧一道……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說道:「大師,弟子蠢物,不能見禮了。適聞二位談那人世間榮耀繁華,心切慕之。……如蒙發一點慈心,携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裏受享幾年,自當永佩洪恩,萬劫不忘也。」……這石凡心已熾,那裏聽得進這話去,乃復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強制,乃嘆道:「此亦靜極思動,無中生有之數也。既如此,我們便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時,切莫後悔。」
此中再三出現的「受享」一詞,正切中其旨,實際上也就先天地排除「詩書清貧之族」與「薄祚寒門」這兩種環境,而本質地決定了「公侯富貴之家」的單一選項,以兼取「富貴場、溫柔鄉」的兩全其美,故那僧便攜之「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安身樂業」;脂批更指出這四句抽象指稱分別隱伏了現實界的四個具體環境,而形成以下的對應關係:
昌明隆盛之邦—長安大都
詩禮簪纓之族—榮國府
花柳繁華地—大觀園
溫柔富貴鄉—紫芸軒(怡紅院)
因此,到了第十八回元妃省親遊園時,「說不盡這太平氣象,富貴風流」的繁華景觀便使石頭慶幸「若不虧癩僧、跛道二人來到此,又安能得見這般世面」,恰恰正是「人世間榮耀繁華」的體現。而當時一僧一道二位仙師勸阻石頭的思凡熾心,道:
那紅塵中有却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更證明所謂的「夢」乃是由「好事」、「樂極」所構成的美夢,因此對於其最終的幻滅才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樂極悲生」的悲哀與感慨。總而言之,「受享」意識使得這部小說非但不是反對、更應該說是嚮往貴族階層的,因此寫出來的便不是革命分子與窮酸文人的思想事蹟與意識形態,而是必須在公侯富貴之家才能培育出來的「情痴情種」。
也就是說,賈寶玉那令人感動迴腸的「情痴情種」,實際上正是有賴於此一兼具富貴場、溫柔鄉的「公侯富貴之家」始能造就,這在第二回賈雨村論才性的一段長篇大論中,提供了清楚的說明: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


作者介绍

歐麗娟
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博士,現任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多年來致力於唐代詩歌、《紅樓夢》之研究,成果豐碩。著有《唐詩選注》、《杜詩意象論》、《唐詩的樂園意識》、《詩論紅樓夢》、《李商隱詩歌》、《紅樓夢人物立體論》、《唐代詩歌與性別研究──以杜甫為中心》等書,並編著《大唐詩魁──李商隱詩選》、合編《歷代詩選注》。